这个城市的地位很尴尬。不发达，却也不完全落后；若不是刻意追求，也没有特别久远的文化历史；想不到什么代表人物，却也有过几个名人；传说不少，却都是老哈尔滨人才津津乐道的故事。
这个国家，哪里的冬天最美？或许会有人说这个城市的名字吧。
这也是王杰希现在从火车站走出来的理由。很明显他对这边天气的预估有一点点差错——比他想的还要冷，这倒是哈尔滨的特点。曾经有海南人穿着西服就妄图在哈尔滨过冬，结果刚下飞机就拜倒在了羽绒服的魅力之下。
外地人穿的永远不够多，这事在本地很正常——漠河那边来的除外。
按照手机上的路线指南，王杰希算磕磕绊绊的找到了下榻旅馆。没来这边打过比赛，自然人生地不熟。好在这里说话不像南边似的一个省都有好几种方言，沟通不成问题。
“你是外地人吧？”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特多的大哥：“来这得去中央大街！还有索菲亚教堂啥的，对了，你去不去冰雪大世界？”
热情的有些过头。王杰希偶尔给他些回应，就算是不泼冷水的实在。
等他下车，那大哥还提醒一句：
“玩的开心啊！对了，小心地上滑。”
王杰希一愣，还没站好就脚下一滑，毫不设防的摔倒，结结实实的坐在地上。
大哥下车帮他从后备箱拿行李，还一边笑。王杰希心说应该先说小心地滑再客套才对吧？一手摁在地上想站起来，另一边就有人过来搭手要扶他了。
……这里人的热情程度还真是令人惊讶。
“疼吗？”那人笑着：“多摔几次就好了。”
王杰希一皱眉，抬头看过去，男人戴着厚围巾和与此人形象极不相称的可爱耳包，虽然半张脸都挡着，可……
“方士……前辈，你怎么在这？”
“旅游啊，”他一用力把王杰希拉了起来：“上午刚到。你也是来旅游的？”
“嗯。”
“那还真巧，”方士谦咧嘴笑笑：“我就住这里，你呢？”
“……我也是。”
“等下一起吃个饭？”方士谦似乎很简单的就接受了这一巧合：“好久不见了。”
王杰希没理由拒绝。
晚饭就在旁边一家小面馆，两碗牛肉面，暖和又简单。旁边桌是几个说东北话的糙汉子，桌上几碟牛杂，地上两箱啤酒，对话上天入地，不成体系。
王杰希听着他们那桌的声音，莫名其妙的觉得放松下来，得以安心。
“在这玩有计划吗？”方士谦边吃边问。
他想了想，说了个谎：
“没有。”
“我明天想去中央大街，”方士谦立刻说道：“一起吗？”
“那就一起。”
旁边是觥筹交错，他们却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面。这样吵闹的环境不适合聊天，但两人都没表现出不满，论及原因，无非是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太远，现在无事，将来未知。
在他们吃好离开时，天下飘下来了稀疏雪花。
“简直是攒了一年的头皮屑。”方士谦嘟囔着，用了个不太文艺的比喻。王杰希笑了，该怎么说呢？这就是他过去的副队长，他的前辈，他的守护天使。
【冰淇淋和面包石】
冬天吃冰淇淋，听上去是个有点疯狂的决定，但若来了却不尝尝，又总让人觉得差点东西。
“只有冬天吃才真的能品出味道，”方士谦排队回来递给他一根棕色的：“尝尝。”
王杰希看看他：
“我要你那个。”
“你那个比较好吃的，”方士谦不等他换就在自己的冰棍上咬了一口：“我这是原味，你那个是……芝麻。”
“……”
“真的好吃！我特意问的。”
王杰希终归还是吃了方士谦递过来那个棕色的，路上人不少，大多数是情侣，两个人脑袋挤在一起自拍。而他们呢，两个大男人，根本没有照相的性质和乐趣。仰头都觉得北风刮脸，就低着头，数地上的石头。
“这个是面包石。”方士谦看他低头时狠狠地踩了几脚地面，便小声说道：“每块都有一米长，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价值一美元。”
王杰希疑惑的看着他，方士谦眨眨眼，摇了摇手机：
“百度啊……你觉得我会提前预习景点文化？我又不是霸图的牧师。”
职业选手中，王杰希自己觉得比较相熟的其他队的成员有蓝雨的喻文州和黄少天，而方士谦，他想不出这位前辈和谁出奇的好，似乎都能玩到一起，又都不交心。
“……真冷。”
王杰希缩了缩身子，白色呵气因为呼吸自口中扑到他冻红的指尖。就像街上的大多数人，他们在那些小小冰雕之前驻足偶尔按下快门，然后继续讲手揣进自己的衣兜。连手机都冻的冰凉，踩在凸凹不平的石头上还要慎防摔倒，等回过神来，两人的手已经本能的拉在一起。
“你摔倒可别带着我，”方士谦笑道：“我现在还一次都没摔过呢。”
“不是你说的，多摔几次就习惯了？”
“那是说你。”
红灯亮起，行人在路灯旁等待，人那么多，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彼此便是这座冰城全部热忱的心跳
【书、明信片】
黑色的匾额，是一家书店。
“这里有卖明信片。”
屋里人来人往，一个女孩好像是找到了自己想要书的最后一本库存，喜滋滋的到前台付款，转身围围巾时一怔，然后怯生生的说：
“方，方……方神？”
方士谦自己没反应过来，倒是王杰希用胳膊肘提醒了他一下，女孩顺势看过去，更肯定了自己的眼睛。
“啊啊……杰西卡……”
她捂着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和掩不住的笑意，两人都对她笑笑，女孩就已经兴奋异常了。
“你也玩荣耀？”方士谦问道：“是什么职业？”
“守护天使。”
怪不得先认出的是方士谦。
那个女孩在和他们告别后拿着那本书离开了，消失在结冰的玻璃门窗后，被军绿色的门帘挡住。
“这张不错。”方士谦拿起一张素描的建筑明信片，上面还有一句手写的俄文：“我买了送给你吧，不许转送啊。”
其实这句话特多余，方士谦给他的东西，除了会发霉的王杰希都留得好好的，现在他宿舍的抽屉里还放着几个好些年前阿尔卑斯出的那个双球棒棒糖，当时方士谦买回来，是因为叶秋和这玩意他家小队长的眼睛有异曲同工之妙。结果拿到实物的方士谦当时就不干了，冲到选手群就撂下一句话，说“叶秋你是不是瞎，我家队长又不是斗鸡眼”。
之后就毫无悬念的被踹了——被王杰希从椅子后面，实实在在的来了一脚。
买明信片的基本都是外地人，按理来说除了口音，在这个年代本地人和外地人应该看不出什么区别，但王杰希说，眼睛不一样。
同一片冰天雪地，眼中映出银装素裹万里河山的是外地人，而眼里只有陪自己同行那人脸的是本地人。
“他们看习惯了。”
被他人艳羡的冰雪，在本地人眼中很普通，一年有将近八个月都是冬天的冷，换谁都只有在旅游旺季时象征意义的骄傲一下。
“这话有失公道，”方士谦摇摇头：“按你的算法，我应该是本地人才对。”
王杰希“哈？”了一声，目光不由的与他对视，然后就在方士谦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贫嘴滑舌。”
王杰希把自己挑好的明信片拿去结账，等方士谦也付了款，两人才一起走出去。
雪地让阳光都亮了几度。
【姜丝可乐，山楂糖葫芦】
一个高高的瓶子，里面装着带着一点姜味的热可乐——这种喝法说怪不怪，但听上去有些暗黑。说是可以预防感冒。
“照相吗？”
在街边的冰雕旁留了影，王杰希抱怨说跟个小孩子似的，方士谦乐呵呵的递给他一个糖葫芦。
“来，刚才你说不喜欢那个可乐，这个补偿给你。”
冰糖葫芦在日新月异的世界中也慢慢在学会适应，黑枣、葡萄、草莓，不同的种类将那个摊子弄得花花绿绿，好不热闹。可论及味道和情怀，终比不过圆圆的山楂。就像人忘不了初恋，即使之后遇到的人多么多么好，可在梦中，依旧会把那含糊不清的记忆按向往的方向补充完整。
方士谦拿着可乐，在这样的温度下，本来有些发烫的饮料已经只剩了些微温存。他想起来前几天听说王杰希要去哈尔滨旅游的消息时，拼了命去打听他究竟什么时间去、在哪住，如此的激昂以后，他在与他相遇时又开始故作镇定。不知是否也像这可乐一样，被北国的寒风吹熄了热情。
微草是王杰希撑起来的，他当年挥一挥衣袖离开荣耀，说实话没后悔过。那样的时间点，他至今都相信自己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要说唯一放不下的……
“还要去哪？”王杰希吃糖葫芦还挺顺口。
“直走，去松花江边。”
方士谦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指了个方向。
不长不短的步行街，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一条，其实不用非得是这个经度纬度，方士谦只是放心不下的厉害，对于曾经令他热血沸腾的人，和终于使那种念念不忘变成寡淡的自己。
假如可以有一场仪式与过去道别，与年少懵懂告别，与那个他告别——这样一个千里冰封的世界很好。
江边有几个老爷子在冬泳，王杰希看着都觉得冷，可那些人偏就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其实他是想问方士谦“你老了之后会不会也干出这种事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缘由，就是突然不想说了。
世人将这称为“冥冥之中”。
【冰酒屋】
晚上，方士谦似乎是工作上有一些什么事要忙，所以没陪着王杰希出来夜游。这让王杰希想起来他们本来就只是巧遇，而不是同行。
多么“巧”啊。
他相信这之中肯定是方士谦花了心思，他听别人说方士谦打听过他的旅游计划……简直就像是烂俗电视剧中的桥段。
哈尔滨一旦到了冬天，冰与雪的美就会被发挥到淋漓尽致。比如出现在王杰希的眼前，那间冰做的小房子就像是从《冰雪奇缘》中生生抠出来的。他在最后一张冰桌坐下，看着门口的方向，等待点的啤酒和小食端上来。这时，从入口又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他看见没有座位，思量很久来到了王杰希旁边那张桌子，问坐在那里学生模样的女孩：
“Is this seat taken？”
女孩抬头看他，用俄语回答了他。那人便坐下了，看上去非常愉快，而且他坐下后，两人时不时的对话让人觉得他们兴许相识已久。王杰希因为好奇多往那边看了两眼，发现那个女孩居然就是白天在书店遇见方士谦的粉丝。
女孩也在同时见到了他，对他笑笑，然后好像是和对面的人说了什么，那位高大的先生转头过来，说道：
“I know, the magician.”
这样的英文，王杰希尚且听得懂。
“杰西卡大大，这是我大学的学长，俄罗斯人，也很喜欢荣耀。”那女孩解释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关系，”说到俄罗斯，王杰希想起一件事：“请问你懂俄语么？”
“基础俄语应该没问题。”
王杰希拿出了那张方士谦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收好的明信片。
“这是普希金的一句诗，”那女孩看了看：“翻译成中文大概是‘我曾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谁知道这是不是方士谦的有意为之？王杰希只知道，假如是这句话，他想原封不动的还给方士谦。
啤酒中的冰块，晶莹剔透。
若这城市有一段自己的爱情，那必然是藏匿在冰雪中沉睡数月，而后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幼苗冲破种子，却发现在其他城市，时日早已步入盛夏。为时已晚，却真实存在。
他或许爱他，而后所有争吵不和忆起都风景如画；
他不再爱他，收敛全部暧昧戆直分手各赴天涯。